10月16日，舊鼓樓外大街，電腦上“畫”出空洞橫截面示意圖。

10月16日，舊鼓樓外大街，巢陽安裝應力波二維成像儀的數據采集裝置。

詳細介紹樹木治療方案的展示牌。受訪者供圖

工作人員用與樹體顏色相近的硅膠修補樹洞。受訪者供圖

10月16日，舊鼓樓外大街，北京市園林科學院高級工程師巢陽為一棵白蠟樹安置應力波二維成像儀探頭，準備為樹木做個“CT”，進行空洞率測試。A06-A07版攝影（除署名外）/新京報記者 侯少卿

北京“樹木醫生”已在東西城為5萬多株樹木進行“體檢”；未來將開展風險預警工作

人感冒了，會到醫院找醫生，樹木無言，如果生病了怎么辦？

在北京，有這樣一群“樹木醫生”，他們通過“健康診斷”提早掌握樹木健康和生存情況，量身定制“治療方案”，防止倒伏樹木、枯枝脫落等影響城市運行，維護樹木的環保生態和景觀功能。

新京報記者從北京市園林綠化局了解到，目前，北京的“樹木醫生”已經率先在東西城為5萬多株樹木進行了“體檢”。在極端天氣到來之前，針對可能發生問題的樹木，專業隊伍可以提前觀測和預判，及時干預，減少樹木倒伏造成的人財物損失。

聽診加照CT

舊鼓樓外大街上，一株白蠟近乎三分之一的樹皮已經脫落，樹干上斑駁的霉斑清晰可見。它的狀態引起了樹木醫生團隊的注意。

“樹木一旦失去樹皮，真菌就會直接侵蝕樹干，加速樹干腐爛。”北京市園林科學院高級工程師巢陽用手指摳動已腐的樹干，原木硬質的樹木已經松軟，一小塊樹干輕松被摳了下來。“樹的力學結構被破壞，承重能力和抗彎折能力大大下降，如果倒伏很可能砸到周邊車輛。所以我們要進行檢測，看它是否還堅固。”

“看診”結束，樹木醫生開始“聽診”。“砰砰砰”，巢陽用小木槌敲擊樹木，正常健康的樹木會發出清脆的聲音，但有空洞的樹木敲擊聲沉悶，被稱為“異常音”。通常來說，樹木下方有空洞，上面是“實心的”，倒伏的風險更大。

聽聲音，這棵樹有空洞，但空洞到底有多大？從外觀難以推斷。巢陽拿出了“高端設備”——應力波二維成像儀，準備為樹木做個“CT”。他首先測量了樹的干周，把成像儀的8個探頭等距釘進樹皮中“圍成一圈”，通過信號采集器連接電腦，再讓助手挨個敲擊探頭。

大約20分鐘，電腦上就“畫”出了空洞橫截面示意圖，“圖的顏色如果發黃說明已經開始腐朽，是紫色，就意味著有空洞。如果空洞率達到50%，一般情況下就認為這棵樹容易倒了。”

巢陽解釋稱，探測樹干空洞利用的是計算機輔助應力波二維成像，成像儀探頭中安裝有振動傳感器，敲擊探頭時，振動在樹木健康部位和腐朽部位速率不一樣，空洞部位更慢一些，儀器正是通過探測物質中傳遞的振動，了解空洞大小。

“你們在干嗎呢？”一上午，不時有路過的市民圍觀行道樹“體檢”。“我們給樹看病呢，后續會為城市樹木管護提供依據。”巢陽說，在公園檢測樹木時，詢問的游客更是一撥接一撥，“我們就順便給大家科普了。”

排查“風險”樹

樹木醫生，在中國還是個新鮮的名詞，但在國外有著百年歷史。1924年，國際樹木學會就提出了樹木醫生的理念。

北京緣何引入樹木醫生？

北京市園林綠化國際合作項目管理辦公室（國際合作辦）主任馬紅說，北京園林綠化發展已經從“量的變化”上升到“質的提升”，城市管理和改善生態環境也更加精細化。

馬紅介紹，上世紀六十到八十年代，汽車尾氣、酸雨等對日本樹木生長造成了阻礙，臺風季節，樹木更是經常發生倒伏現象。從九十年代起，日本就開始招募和培訓樹木醫生。截至2019年末，日本已有近3000人取得了樹木醫生資格，對樹木進行診斷治療、提前預警風險并處置。

“這與北京2016年著手引入的‘樹木健康診斷和預警’理念非常契合”。馬紅說，北京的公園、老舊小區、胡同中的行道樹，其很多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栽種的。與人類一樣，樹木也會變老和生病，發生病變的樹木存在倒伏風險。無論是大風還是暴雪，天氣驟變后，樹木折枝、倒伏危險大增。7-9月是北京突發性災害天氣發生最頻繁的時節，曾經發生過大樹被連根拔起、砸中停放車輛的事件。樹木醫生除了養護、診治，也要進行風險排查、預判和預警，對樹木的生長態勢進行分析，提前采取措施，防止倒伏樹木壓壞胡同房屋、砸中車輛。

“還有些樹木樹皮腐爛或有空洞，從肉眼觀察就能看出問題。通過這種樹木診治，也會減少對市容市貌的影響。”馬紅強調。

培養樹木醫生“工匠”

樹木醫生要掌握包羅萬象的知識和技術，比如樹木生理、土壤診斷和改良、氣象災害的診斷與應對、病蟲害防治等。在日本，這個行業的報考“門檻”很高，需要具有7年以上的樹木研究、診斷、治療、保護等相關工作經歷。

2018年北京引入樹木醫生理念后，國際合作辦邀請日本專家，對北京樹木管護人員、設計人員、病蟲害防治人員、北京林業大學師生等130余人進行了系統培訓。

作為養護公司代表，北京金都園林綠化有限責任公司工程師高發明參加了培訓。在他看來，日本的一些防護做法值得思考。“如果發現樹木傷口處滋生出新的枝條，我們通常會剪除，以防它消耗樹體營養。日本的做法正好相反，他們會將健壯的新生枝條剪除，留下衰弱枝繼續生長，使營養往傷口方向傳輸，讓傷口愈合得更快。”

向日本“取經”并非完全的拿來主義。“我們對日本樹木的檢測和治療指標進行了本土化研究，最終形成了適用于北京樹種的量化指標。”馬紅以“修枝”為例介紹，由于日本街道相對較窄，行道樹大多呈瘦高形態，而北京的行道樹講究寬幅和遮陰，希望樹冠能輻射一定范圍，所以在修剪過程中，雙方的指標是不一樣的。

另外，日本多發臺風，對樹木空洞率要求更嚴格，北京則根據氣候條件進行調整，使這項指標更加寬泛。“兩個國家的樹種也不一樣，我們對病蟲害的觀測，葉色、枝條等方面都會有所區別。”

目前，培訓已經開展了兩期，第二期培訓增加了樹木生長等知識，以此預判若干年后樹枝的生長走向，是否會妨礙屋頂或行人行走路線等。“現在，我們針對行道樹和城市居住密集區域樹木進行健康診斷，未來，我們還將會把高保護價值樹木和古樹的復壯修復培訓囊括其中，包括地方特色文化樹種的修復技術。”

如此，園林綠化行業內已有200多人接受了培訓。“我們有個愿望，想培養一些高端工匠，為首都園林精細化、高質量發展儲備復合型人才。他們既懂理論知識基礎，也懂技術，還會實操。”馬紅說，目前培訓人員以具備經驗的技術人員為主，再由他們帶動園林綠化工人開展“實戰”。

5萬個“樣本”

培訓結束后，北京的樹木醫生馬不停蹄進行了“實操”。

由于老舊城區樹木栽植時間久遠，人員活動密集，人為踩踏等造成的樹木破損情況相對較多，2018年、2019年兩個夏天，樹木醫生團隊分成20個調查小組，率先對北京東西城道路、公園、綠地等公共場所的10余種具有代表性的重點園林樹木進行了“體檢”。樹種包括油松、銀杏、國槐、毛白楊、白蠟、柳樹、元寶楓、懸鈴木、欒樹、臭椿等。

去年7、8月最炎熱時，參與調查的北京林業大學學生李虹和同學戴著遮陽帽，走遍了東西城的大街小巷，每天從早上8點一直工作到下午4點，四五人組成的小分隊每天可為200多棵樹木進行測量。“如果在小樹下工作，頭頂上沒有綠陰，非常曬，大樹樹陰倒是濃密，但是蚊蟲非常多，盡管噴了花露水，我腳脖子上還是被蚊子叮了一圈大包。”

北京林業大學教授劉勇介紹，對城市樹木的診斷分為三步，即初步診斷、外觀診斷和精密診斷。樹木醫生先測量樹高、樹徑、冠幅，觀察它的葉色和長勢，查看樹干基部是否松動等，再用木槌敲擊樹木，聽樹木是否有異常音，判斷其是否存在空洞；用鋼釬插入樹干基部損壞部位，檢查樹木是否腐朽。精密診斷就是要用上成像儀等高科技。“我們還會測量樹木附近建筑物高度、樹木和建筑距離，看樹木是否有影響行人行車的情況。”

劉勇說，北京有一些國槐和白蠟“年事已高”，已經八九十歲，“中老年”樹木容易出現枯枝、樹干空洞、腐朽、病蟲害等狀況；處于“青少年”階段的樹木也可能受到周邊環境、土壤等因素影響，出現一些健康問題。另外，修剪不當剪口積水也容易造成樹木腐爛。

這次“體檢”共完成了東城區、西城區的659條主要街道、54838株主要喬木的健康診斷，約占東西城樹木總數的六成。結果顯示，核心區樹木優良率約占94%，6.01%的樹木存在不同程度的樹干空洞、腐爛、較大枯枝、病蟲害較嚴重等問題，可能對行人構成潛在傷害，急需采取相應處置措施。

此次調查中，隊員用手機記錄下每株出現樹勢衰弱、修剪不當、病蟲害感染等問題的園林植物，測定樹木各項形態指標，如樹高、樹徑、冠幅、樹干通直度等；詳細記錄其生長環境狀況。手機記錄的數據被即時傳送到后臺數據庫，并進行信息整合。為了準確記錄樹木的位置，“樹木醫生”們還會用GPS、釘編號、畫圖和拍照的方式給樹木定位。

“有了數字檔案后，我們明年將對東西城這5萬多株樹木開展風險預警工作。”馬紅說，在極端天氣到來之前，針對可能發生問題的樹木，專業隊伍可以提前觀測和預判，及時干預，以期減少樹木倒伏造成人財物的損失。還有一些樹木存在風險，專業隊伍將每隔3-5年再次對其開展體檢。未來這個模式將向全市推廣。

一樹一策

和人類一樣，樹木完成體檢發現病情后，需要由醫生開藥方并精心治療，有的要涂藥膏，有的要“插管”，類似龍爪槐這樣的樹木還需要進行“整形手術”。

北京金都園林綠化有限責任公司工程師高發明介紹，如果樹木修剪后的傷口超過兩厘米，樹木醫生就會為其涂抹愈合劑、防腐劑和殺菌劑，加速傷口愈合，同時在表面形成黏膜，阻止雨水進入造成感染，“就好比涂藥后加了個創可貼。”

但如果是修補大樹洞，過程就復雜了，治療步驟有7項之多。樹木醫生首先要判斷樹洞位置和朝向，分類進行治療。“我們先清理樹洞，把病健交界處腐爛的部分和垃圾清理干凈。再進行殺蟲殺菌處理和防腐處理。”

以往，填充樹洞使用水泥，水泥干燥變硬后對樹木傷害很大。如今，樹木醫生用上了聚氨酯發泡劑，發泡劑有伸縮彈性，可以適應樹木生長。

樹洞填滿后，需要用纖維布或薄鋼絲網片固定，再用硅膠封堵洞口，但如果封堵顏色太過突兀，就像留下了一道疤痕。為了讓樹木看上去自然健康，樹木醫生開動了腦筋。“不同樹種樹皮顏色不同，有灰褐色的，有青綠色的，我們把硅膠調成相應顏色，并畫上樹皮紋路。樹洞修補根據樹形形成自然流體的效果，讓樹木更加美觀。”

土壤改良也是重要的治療手段。醫生們發現，一些松樹長勢衰弱、針葉發黃，每年新長出來的枝條很短，有的甚至停止生長。究其緣由，是因為土壤被踩踏得太密實了，土壤板結透氣性不好，根系無法呼吸。“為了改變土壤，我們研發了一項新型實用專利，就是給樹木根部土壤插上透氣管。”高發明說，透氣管大概60-80厘米高，露出地面的部分只有3-5厘米。樹木醫生可以通過管子為樹木根系輸送氧氣。

如今，樹木的診治已經初見成效。

“去年，我們發現三里河路的銀杏葉片小，出現了焦葉的情況。通過施用落葉樹復壯基質和埋設土壤透氣管等土壤改良技術措施，今年那里的銀杏葉片明顯變大，沒有提前落葉，樹勢衰弱的癥狀消失了。”

高發明說，針對病蟲害防治，樹木醫生用中醫“不治已病治未病”思想，通過采取生物、物理、化學等綜合技術措施，對樹木進行保養、保健，提高樹木自身免疫力，以預防病蟲害的發生，使其少生病蟲害，或使生物災害處于可控范圍。如果樹木已經生病，樹木醫生需要辨證施治、對癥下藥，選用高效、低毒的環保型藥劑進行防治。